趁着情人节,《爱乐之城》浪漫上映。泪水之中,许多人品尝了失去的痛苦,以及爱情的甜蜜和苦涩。
距离八十九届奥斯卡颁奖,还有不到两周时间。影片前瞻,除了这部高口碑之作,佳片依旧不少。
其中,由保罗·范霍文执导的《她》,以悬疑情色的独立姿态,在提名影单中,同样熠熠生辉。
从获奖情况来看,今年1月,主演伊莎贝尔·于佩尔凭借此片斩获第74届金球奖最佳女主角,在即将公布的法国电影凯撒奖中,《她》总共入围了包括最佳影片、最佳导演、最佳女主角在内的10项提名,魅力不容小觑。
电影《她》
影片改编自法国作家菲利普·迪昂的小说《哦……》。于佩尔饰演的米歇尔是一家电子游戏公司女老板,强势独立,看似无坚不摧。一天,独自在家的她遭到了蒙面男子的殴打和强暴,依靠自己力量得到真相的米歇尔,逐渐掌控一切,开始走向反抗之路。
虽然导演范霍文对原著做了不少改动,但饱满的女性形象,依旧以“强弱”两面,诠释了“女强人”曝光于外的坚强和无法示人的脆弱,围绕着“她”,荒诞戏谑的戏码,有了强而有力的解读。
剧本鲜明的风格,少不了原著作者一如既往的写作基调——毕竟,在很多读者心中,没有人比菲利普·迪昂更“会写女人”了。
甚至范霍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,当他从出品人手中接到《她》的原著小说时,便立刻认出了它的作者。他认为,这更像是一个由角色驱动主导的影片,电影里的人远比其行为更为重要。与菲利普·迪昂的合作,或许再合适不过。
菲利普·迪昂
对于很多中国读者而言,了解菲利普·迪昂,多源自他的小说《三十七度二》。1986年,由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,大获成功,成为了电影史上最知名的情色电影之一,影片的中文译名——《巴黎野玫瑰》,至今如雷贯耳。
虽然电影的火爆使得小说《三十七度二》成为红极一时的畅销书。但菲利普·迪昂本人,却并不满意这次影视化的改编。2013年,他受邀来到上海,几乎在每一场活动中,他都公开批判和否认了这部影片。“电影和小说完全不同”,迪昂认为,在原著小说里他借用了东方的“阴阳”思想,来表现人性中任何一面过于极端后造成的可怕后果,而在电影中,这个故事被简单化为一个爱情悲剧。
电影《巴黎野玫瑰》
“他更愿意把自己定位于一位对语言有追求的作家,而不是讲故事的人。”
生于1949年的菲利普·迪昂,在1970年代末开始接触写作。能成为一名“作家”,在他眼中却是奇迹般的偶然。
1981年,当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《50比1》问世的时候,他还在一条偏僻的高速公路的收费亭里担任夜班值班员。“我通过邮局给巴黎的一家出版社寄了短篇小说集的书稿,出版社马上就联系了我,让我去巴黎,要马上出版我的书。我的回答是,‘我不愿去巴黎,不愿需要跟你握手才能出版我的书。’”
这种不羁的性格,让他在未与出版社见面的前提下,出版了三本小说,在打通巴黎文学圈的同时,也引来了质疑和批评。一些批评家对他的法语纯洁性提出质疑,并且批评他对虚拟未完成时态随便滥用,以及他从来不在小说中使用分号,甚至因为他的书中出现太多的“冰箱”,而大加指责。
然而,这种声音并没有影响读者对他作品的热爱。许多人沉浸在他的文字中,聆听着来自熟悉世界中,那些真实又尖锐的声音。
直至1985年,长篇处女作《三十七度二》出版,将他彻底推向写作生涯的巅峰。1993年,他的作品被享有极高声誉的伽利玛出版社看中,合作关系一直延续至今。有趣的是,迪昂在16岁时曾在伽利玛出版社打过工。命运使然。
如今,贴在菲利普·迪昂身上的标签有很多:特立独行、“垮掉一代”的法国代言人、偶像型作家。他本人并不介意。
他认为,自己更多担当了“垮掉的一代”继承者的身份。“作家一直谈论东方哲学思想,比如艾伦·金斯堡,他们还使用致幻剂,整个人非常迷狂。他们把这些东西带给了年轻人,让我们认识到物质生活并不是最重要的,要追求美式生活方式相反的一面。他们这些‘垮掉的一代’作家也成为我们这代作家的精神领袖,是他们让我们了解东方哲学和生活艺术。”
而谈及写作风格,他也曾明确表示,语言的魅力远超于作品的故事性。“我是一个对语言感兴趣的作家,甚至可以说我对故事不感兴趣。”
“我在写作的时候,不是因为有一个灵感再去写,我就是写一个句子,再写一个句子,然后觉得放在一起很好,就继续写”
“比如《三十七度二》里没有什么故事,就是一个爱情。”
步入写作生涯的第30年,他依旧笔耕不辍,保持着自己的写作频率。菲利普·迪昂的名字以低调的方式,频频闪耀在银幕上,换以镜头语言,活跃在性格鲜活的人物身上。
独特,是迪昂处世的盔甲,也成为他建构人物语言的武器。诚如《三十七度二》中所描写:“我们这代人身上最有魅力的地方,就是一种对孤独和虚无的最深刻的体验。幸运的是,生活依然是美好的。”
参考:《菲利普迪昂:文学跟电影 像水和油》(东方早报,2013年7月)
《保罗·范霍文:强暴是极度严肃而残酷的》(《电影世界》2016年 第11期)
菲利浦·迪昂谈创作:
女士们先生们,如果我没有失去记忆的话,我想,我已经回答了关于创作过程的问题。时间大约在二十年前,当我出版第一本小说的时候。不过,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事实,当初我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。实际上,我相信,只要在一张桌子跟前坐下来,闭上眼睛沉思几分钟,然后就完全能够开始写作了。我想,如果运气降临到你身上,这就足够了。
今天,众所周知,我对创作过程了解得并不多。我认为,桌子是一个重要的因素,但是,我发现似乎不一定要闭上眼睛。如果能摸索到一个回形针,或者夹子等等,那就足够了。
我不相信灵感,而且我也不相信有文学天才。不过,我相信技艺高超的垂钓者。有些人即使用上最先进的设备,并且岸边有大量的后勤支援,却从没有钓到一条鱼。其他的人也许两手空空,只有一个最基本的渔杆和渔钩,他们就能满载而归,嘴边露出得意的微笑。他们所具有的,就是风格。
我一向认为,在我动笔之前,一本小说就已经存在了。我曾经想像它就是地上露出的一根细线。我必须有足够的耐心,熟练地将它从埋在地下的线轴中拉出来,尽可能不去扯断它。现在对我来说,基本上还是这种情况。如果我必须列出所有必须具备的条件,那么我会指出,如果你手里掌握着运气,足够的信心,不错的眼光,以及足够的谦卑,那么这种练习最终才可能得以完成。为了达到这个目标,我必须具有多面性和个性、变化多端的形式,以及一些风格。
所以一开始,运气是必须具备的。你必须找到正确的办法,把缠绕的线轴解开。这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“开局”。如果你愿意的话,或者可称之为“开场白”。在我看来,开头第一句话非常重要,因为我坚信它掌握着,通往某些领域的、可以支撑整部作品的钥匙。不管怎么说,至少它是整个小说的基石,当它们存在的时候,其它所有的石头都能够在上面,被支撑起来。
所以有什么样的开场白,根据它的尺度和形式,可以确定未来作品的方向和形式。你最好经过深思熟虑,所以你必须围绕着它反复推敲,然后在最终到达顶峰之前,你需要再返回来,仔细琢磨那些细小的地方。否则的话,极有可能来不及了。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,在“创作过程”中,百分之九十的功夫,应该放在对“开场白”的深入探究上。
通常很系统的、仔细的审查,可以揭示大量的次要材料,这些是不能一目了然的。例如,在小说地理位置和气候的设计上,在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中展开故事情节,同样也涉及到叙述者的心理状态,他或她关注的事情。由什么人说出或者考虑的第一句话,为什么要这样说?为什么叙述者、或者人物会选择这样的话?当他们发表这些言论的时候,在那些特定的时刻,他们的心里体验是怎样的?如果你想要找出问题的答案,你必须非常小心地把缠绕的线团解开,面纱将会逐渐被掀起来。不过,那些重要的开场白,仍然含有一些运气。但是,任何人都会明白,你可以完全创造出自己的运气。
信心是你需要的另一个因素。灵感是一种最老生常谈的概念,不过它确实可以让孩子们感到兴趣盎然,但是一个作家完全可以不去依靠它。无论什么时候,我都不会认为,信念是一个作家可以摈弃的因素。对于一个事业来说,信念就像是燃料。它是惟一能让你把事业引向成功的因素。为了写成一本书,需要有很多毅力和决心,它能清除你所面对的、所有的障碍,否则,你将会陷入一种充斥了所有书店的,那些相互雷同的、根本不会引起读者兴趣的作品的平庸之中。这也正好说明了,为什么开头第一句话如此重要。你会从中积聚力量继续写下去,从中你将获得那些必须的信念,它们往往能让你把整部小说继续下去。因此你将会明白,信念决非一种普通、平凡的自信。确切地说,它是那种超越于自信之上的,可以任意驾驭语言所有含义的信念。
即使你拥有了信念,良好的洞察力仍然是最基本的。有时候你会连续坐上几个钟头,有时候是一整天,甚至是更长的时间,你只能静观其变。你必须时刻提防着任何陷阱或者陷入绝境,你必须清除那些、试图用变化多端的浓度吞没你的迷雾,以便能看清眼前广阔的空间,发现它们正笼罩在你的面前。作家的洞察力是他的惟一的武器,他惟一的职责就是使其更加尖锐。用它来发现那些非常适合的观察角度,同时可以不断调整,来审视那些已经被人探查过上千次的东西,这样,他就能让这些领域完全适应他自己的风格。因此有良好的洞察力,意味着找到自己恰当的声音。稍后,可能会完全颠倒过来,最初首要的因素可以成为次要的,最好的结果是,它们可以完全地融合在一起。让-吕克·戈达尔曾经声称,从某种程度上说,移动摄影是一种精神上的问题。如果没有作家的洞察力,就不算是精神上的问题了,如果那样的话,就不可能把作家与其他的人区分开来了。不过,当他发现一个新的创意的时候,作家必须立刻联想起一些谦卑,除非他不想去自讨苦吃。毕竟轻举妄动,是一种盲目的错误,可能会威胁到整个工作。所以,无论什么时候,作家都必须有能力去控制自己。这种要求也同样适用于其他方面。简单地说,他应该学会膨胀自己,同时也要保持节制,一切顺其自然。他不要去试图完成自己的平均水平,也无需过做得太过分,除非他有能力去驾驭这一切。 现在,我已经提供了很多关于我如何写作的线索。
你们也许明白了,我一开始并没有什么计划,我只是按照一种扩**延伸下去,去挖掘那些位于同一中心的东西,每个细节都从“开场白”放射出去的。用拍电影的术语来说,这就意味着从一个近景拍摄,慢慢地拉到一个远景。每次长距离的移动拍摄,都是由画面之外的东西决定的。这构成了我工作的第一个步骤,然后会写出二十来页的粗稿。这些并非是草稿的一部分,远远超过了草稿,它们是最后的定稿,是这部小说的前二十页。小说的基调就这样被展开了。开场白被压缩得像一个柠檬似的,它释放出饱含汁液的秘密,而且我们开始看清前面的道路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必须不断地重复当初写开场白时所做的一切,仔细地阅读和检查,系统地研究所有的资料和它们的用途。
在写作过程中,这是最重要的阶段,但是,它也是最令人惊讶和最有价值的。现在时候到了,我们终于发现这部小说要把我们领往何处了:一个数字或者符号,是如此的让人难以理解,它到底是什么含义呢?是什么声音吸引了我们呢?这种声音想传递给我们什么信息呢?在这个过程中,你必须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,也许要坚持到最后一天。在你浮出水面之前,你必须用心倾听,回忆起你所知道的每件事情。只有这样,你才能继续下去。
我必须告诉你,在这个阶段中,确实会有些奇怪的事情出现。举例来说,我现在正在写的一本小说,其中的男女主人公,邀请了他们的几个朋友过来。我已经写了前面的二十来页,我注意到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听起来有些奇怪,而且女主人公没有直接对别人说话。甚至我重新仔细看过之后,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,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,那些秘密背后的真实原因。事实上,女人已经死去了,她只是活在他的丈夫的心中。最后一切全都水落石出了。
因此,你明白需要多么仔细的倾听,才能知道小说到底要告诉你什么。这个阶段,同样是为了把一个人的力量重新凝聚起来,差不多就像输血一样,可以直接从小说的雏形中,将有益的东西输送到作家的血管里。这样的画面始终更适合于,提示两个独立的实体的存在:小说与作家。同样不可避免的、不固定的交流,肯定会一个接一个发生。小说让自己沦为被作家榨取的对象,因此它进入了生活。也许它偶然发现,小说的真实本质很晚才会被揭示出来。举例来说,我发现自己被迫写出一个三部曲。我已经出版了一本小说,当它被放在书店的橱窗里的时候,我这才意识到,这应该是一个系列的第一本,它呼唤着下一部作品的诞生。于是我又写了第二本,我根本没有按顺序写,所有的人物都是陌生的,而且叙述者也是另外一个人。所以,我在一种极度困惑的状态下完成了第二本小说。一天早晨,第三个声音开始说话了。它告诉我,它一直隐藏在我已经完成的另外两本中间,而且为了写第三本书,每件事情都已经准备就绪了。于是,我开始下笔。
创作过程并不是按照意愿去努力的结果,它更像是一种精神的随机性。我认为,你需要不知不觉地进入这个过程中,你无需强行地进入。你必须懂得如何在你的线索与顺其自然中解读它。我在开始写一本书的时候,心里从来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。塞利纳说过,那些粗俗的想法,所有的人一旦去为了寻找它们,就如同去打开一份报纸一样。我想补充一点,在某些过程中,想法总是跳跃出现在某个地方,所以,它根本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去提前考虑,否则你会把小说转变成一篇论文,把小说家变成了哲学家、历史学家、心理学家,或者是一个文艺理论家。这样做,一定会让他面目全非的。
(选自《三十七度二》,上海译文出版社,2011年8月,胥弋译)